转眼又是冬至。我家逢年过节,父亲总要忙一阵过节的事情。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小孩,不太了解祭祀的意义,可是摄于一家之主的权威,他多么辛苦去筹办,我们身为孩子的也只能在它监视下,照办如仪,以免皮肉之痛。
爸爸曾经告诉我们:“中国北方人认为冬节大过年。”可是在长年如夏,一雨成秋的热带性气候的马来西亚,还没有体验到温带或寒带国家面临冬季时,寒风冷雪阵阵侵袭的处境。
当然,我们庆幸不必像寒温带国家的人民那么大费周章,随四季的转变,更换衣物以适应环境的需求。可是毕竟,我们华裔虽已扎根在此,所谓“落地生根”,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也从祖先长辈传承下来,不想后辈成为“失根的兰花”,尽管麻烦,还是勇敢继承下去,过冬庆节还是不能免俗。
我父亲与伯父弟兄两人环境所逼,毅然结伴背负细软,离乡背井,从广东澄海樟林古港启航,历尽千辛万苦,远赴重洋,避难到南洋来谋生。
十九世纪初,他们兄弟俩终于历经惊涛骇浪,千里迢迢,碾转几经奔波,最后,伯父在巴株吧辖海乾街同籍贯远亲米铺当助理,而爸爸终于在中江这乡镇落脚,经营杂货店。
平时,父亲心情好,就会在石桌上讲他在祖籍的由来故事给我们听,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又从《西游记》谈到《水浒传》,再从《三国演义》说道《七侠五义》。爸爸曾告诉我们他在家乡只不过读了三年的书,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可是孙悟空、猪八戒的鲜明形象;吴用、晁盖智取生辰纲的情节;诸葛亮草船借箭、三气周瑜的故事深深的吸引我,挑起我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我也没间断的细心探寻求证,后来在教科书、课外书,以及连环图中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提升,我对父亲的负面认识才起了变化。在我印象中,他从邻人口中的酒鬼转化成生不逢辰,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的好父亲。
我从小在乡下渡过童年,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到处张罗,筹备祭祀家里贡奉的地主公与我的生母。身为鳏夫的爸爸,自从杂货店关闭后,四处找事做。偏偏当时马来亚刚宣布独立,万事待兴,外资未来设厂,人浮于事,没有固定的工作,膝下孩子成群,嗷嗷待哺。有时东凑西赊,还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佳节,可是处境一年不如一年。
回想起妈妈还健在的时候,总在冬节前夕,买了一两斤的糯米,洗净后用清水浸,隔天再到外公家去借用石磨研磨,通常我大姐会随妈妈去帮忙,一人将糯米加水舀了倒进石磨孔,妈妈站着两手推动石磨。不消一个小时,糯米团就用面粉袋包裹,然后用石磨的顶部压住,将水分挤出。
隔天一大早,在抹干净的石桌上将糯米团搓了又搓,一部分用红色分染红,就开始搓汤圆了,小孩最喜欢凑上一手。
妈妈说:“先洗洗手才可以搓汤圆。” 我和弟弟就争先恐后去天井边洗手。
“汤圆要这样搓,慢慢搓才会圆滚滚。——这样将来长大做事,才会成功,圆满。”妈妈很有耐心的示范如何搓汤圆。
可是没等我们一个个长大,她已难产失救离开多难的人世间。接下来的繁重家务琐碎事全由爸爸一人承担,虽然大哥大姐可以从中帮忙,可是也无济于事。况且大哥与大姐与爸爸仿佛八字相克,常常为了细故与爸爸顶嘴就离家,借机不回家。大哥尽管算术被先生称赞了得,可是六年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大姐断断续续不到三年级也停学,去当老师家的帮佣了。
好几次,被爸爸掴耳光导致右耳失聪的大哥,常常因赌债留落在外,不敢回家而夜间睡在巴刹肉摊上。有一次,大哥的债主上门把家里的待卖的橡胶丝拿走抵债,早已消沉闷郁,借酒消愁的爸爸气得七窍生烟,非得重重惩罚大哥不可。他醉薰薰的命令我和弟弟到处找大哥。
当时胶林环抱的新村,咖啡店后面就有三四台麻将,日以继夜在博杀;还有胶林内的打狗牌,花会,十二支,牌九等等。当晚,我在劳工党会所找到大姐,她正在练习跳竹杠舞,我道明来意,她也不敢回家,须等到深夜,爸爸首着大门口边睡着了,我们才从后门蹑手蹑脚溜进房间睡。隔天凌晨又到胶园割胶。
记得有一回,就在我母亲过世三年后的冬节。爸爸当散工的机会也被砸破了,踩脚车当流动鱼贩也维持不到一个月,也自动收档了。他一向来坚持一定要把华族文化礼教传承下去,祖宗的香火不能断根,要我们要牢记他的教诲。眼见节庆就快来临了,他出门筹措借贷回来总是愁眉苦脸,有时酩酊大醉回家被友人送回。
隔天冬至,左邻右舍已在准备祭祀了。他快到晌午才起床,然后翻箱倒匣,找出一本破破烂烂的通胜,翻了又翻,嘴里自言自语,屈指计算一下,叫我拿出毛笔借他,要我研墨。当时我被他这反常态的举动感到有点纳闷,可是又不敢开口问他。
只见他从神龛取出一张黄色的大神锭,摺了又摺。成长方体形,提取毛笔画了一张我看不懂的符咒。爸爸把桌子移到天井,然后自已端上一个香炉,三个小瓷杯,盛满清水,然后自已一人恭恭敬敬的点燃一对有脚红腊烛,插在香炉两边,再拈了三炷香,把他自己画的符咒端端正正的摆在正方桌中间。只见他虔诚恭敬的用香,面向天空,三跪九叩,嘴里喃喃自念,最后当天焚烧符咒。在我眼中,爸爸祭天应节是借不到钱。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简单俐索,不用掷茭,没有品,酒与茶也免了。可见爸爸当时过冬的窘境是多么难堪。这一幕,真教我这做人家儿子的终身难忘。
尽管事过境迁,本身也只受六年的小学华文教育,六年的中学英文教育,再加上三年的马来文师训教育课程,思想与思维方式保持中庸之道。不过父亲的身教与儒家礼教的熏陶对我更是根深蒂固。如今,轮到我们坚持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自然责无旁贷,自当义无反顾,义不容辞,纵使任重道远,也要全力以赴,完成历史负于我们的使命。难道我们舍得出身的文化背景被连拔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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