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2日星期日

第一次出海

         从凿石城到偏僻的渔乡来,转眼间已过了八年。在这八年里,几乎天天看见一些渔夫载着 渔具,或把刚出海所捕获的鱼虾经过宿舍。可是自己对当地八十五巴仙学生家长的职业捕鱼 的生活缺乏深入的认识。心里早就想到海上去见识一下,可是平时不是苦于没有机会,就是学 校功课繁忙,加上琐务蝟集,那能轻易脱身?

为了体验一下渔民的生活,使自己对本渔乡各种捕鱼法有所认识,趁着这漫长的假期, 一个周末早上,我跟着两个捉沉沟的渔民出海去。沉沟是本地最普遍的捕鱼法。学生家长半数 以上是专捉沉沟。捉沉沟的渔民必须依照潮水的涨落而出海作业,鱼汐一到,无论是晴天或者 雨天,他们都要出海。甚至在狂风暴雨虐之下,他们也得冒险出海,要不然网内的海鲜便会腐 烂。有时,鱼网内会遭湍急的潮流冲走!那么不出海的损失将会更大。

    十二月九日中午。天空中一片灰暗,没有丝毫的阳光。

海水蓝得很浓,舔岸的微波映出群鱼翩翩的影子。听渔民说,这是暴风雨欲来的先兆。 向北望,只见隐约莫辩的五岛屿像雕塑一样宁静;向东了望,一片汪洋,水天一色。一般六马 力的渔船,带着都突突的声音,开动了。渔船渐渐离岸了,船与岸上疏落的鱼寮渐渐远开了, 渔村的影子逐渐在我眼帘中消失了。刹那间,我觉得海是多么伟大,个人就像一点海水一样, 多么渺小呀!在此情境,自己的胸怀也为之宽广起来,眼光也仿佛越过了海的尽头。对于像我 这样久居斗室得所谓读书人,眼前的一切都富有新鲜感。这使我联想到那些尚躲在象牙塔里 的作家,他们不敢投身到火热的生活海洋去。体验广大人群的生活,结果便矫揉造作,凭空捏 出一些歪曲事实的东西来,毒害读者的思想。

这时,渔船在波涛壮阔,起伏不平的海面上奔驰着,后面划出一条长长的雪白的水痕, 泡沫纷飞,涟漪波波竞逐,这正是人生所必经漫长奋斗的象征!

有几只海鸟飞随在船尾,浪头现出灰暗的颜色。

 这时,两个渔夫像开往前线作战的英雄一样,沉着应战。一个中年的在掌舵。另一个年 纪约莫五旬以上的却一面吸烟,一面修补破网。他们那种英勇豪爽的气质不也是从海洋中锻炼 出来的吗?他们起初所吃的苦头肯定不少吧!而眼前他们所表现那种气概可说是他们从生活实 践中,历尽千辛万苦所取得的。

那个掌舵的渔夫又高又大。迎面瞧他的状貌:他面色即黝黑,两颧上肌肉微微隆起,再 加上乱蓬蓬的须发和那道浓又黑的眉毛,恰像一头雄狮。最使人感到不易亲近的倒是他那一双 菱角式的眼睛,咄咄逼人。

终于我先向那埋头修网的渔夫打开话匣子:海伯,你捉鱼捉几年了?

“我讨海二三十年了。从十多岁起在龟咯就跟随邻家李大哥学习下海放绫,过着饱受惊涛 骇浪,风吹雨打日晒的生涯,直到现在。目前我是跟他替船主捕鱼的。”说着用梭子向掌舵的渔夫一指。

近来,巴杀鱼价很好,一斤干蒙卖块八,鱼腥一斤角九。你们可捉有鱼?

以往,邻海里鱼儿产量多,而且没有海贼来骚乱掠劫,捕鱼日子还马马虎虎过得去。由于邻海内鱼量越来越少,大家只好到较有海产的公海去捕鱼,但是这一带却常有武装海盗出 没。像我们这种穷人,为了维持一家数口的生计,不得不碰碰运气,冒险到马六甲海峡去讨生活。有 一次, 当我们下了绫在休息时, 武装的海盗突然出现, 李大哥看不顺眼, 挺身反抗专横跋的 印尼海盗, 结果被打死了。我连同船只及鱼网一齐被拖回印尼去, 吃了三个礼拜的木薯玉蜀黍, 后来托人还了二千多元给狗强盗, 才被赎回来, 船只和满船的绫网全被充公。 回到龟咯, 身无分文, 家徒四壁, 于是才举家搬迁到边佳兰来。

略停了一下, 海伯又说: “ 虽然鱼价是提高了, 但它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善, 相反地, 近来物价高涨, 生活负 担重, 我不得不拼老命找多一份工作来做, 希望赚多点钱, 以期三餐有个着落。” “人人都说捕鱼生活真危险 , 你有打算改行吗?”

改行?” 海伯苦笑:我读不上二年书, 字识不深, 能做什么? 除了讨海还能做什么 头路? 一般在大海上讨海的人, 对经常受到狂风暴雨和那足可吞没渔船的巨浪的侵击, 已不 认为是使渔人生命危险的因素。 其实 如今真正构成生命财产威胁的是人为的, 这包括那一班 惨无人道、在公海上横行霸道的海盗。 有时, 我们在海上作业时, 适逢他们出来活动, 一见 到我们的渔船, 他们就不择手段, 企图谋财害命, 干其伤天害理的勾当……

突然, 轰隆一声雷响。 抬头一看, 漫天乌云密布, 风骤然剧烈地咆哮起来,汹涛巨浪好像魔鬼的血口,一个接一个地冲来, 哗啦哗啦响, 船身被震荡得像要覆盖一样。 我开始 有点慌张和害怕了, 尽管双手已经牢牢抓紧舷木, 可是心还是跳的那么厉害。 我担心会掉入 大海, 我后悔不听他们的话, 跟他们同来吃苦受死。 心中尽考虑如何开口说要转回头逃避暴 风雨, 可是又碍于面子问题, 不好意思提出来, 更何况当初是自己坚持要跟着来的。

反观那两个惯于跟大风搏斗的渔夫, 从他们俩黝黑的脸所流露的表情看来, 压根儿就 找不出丝毫因情势紧张所产生的恐惧。 相反地, 他们还是那么镇定, 神色自若, 仿佛眼前恶 浪风险是不在他们眼里。 这种沉着应战的精神使我自叹不如, 对他们不禁肃然起敬。

正想开口, 只见那个隆鼻头, 短矮身材, 筋骨强健的阿海, 不知何时已像顶天柱一 样, 站在船头甲板上, 脸上一条一条的皱纹呈现出他几十年来所经历的辛酸与劳苦。 此时, 他雄赳赳, 气昂昂地对着汹涌海面和阴沉沉的天空观察了一番, 然后对我说:少年的, 东北浮了,看势大风雨就快要来了!-- 你怕么?-- 赶紧穿上这雨衣,到卡央里去避雨吧!说着拉动拉链,想把他身上的雨衣解开给我穿。

海伯, 不用为我担心。 我会照顾自己的!我毫不犹豫的说。 心想: 这次出海的目 的是想借此机会体验一下渔人的生活。 要是因为遇上大风浪或暴风雨而畏缩起来, 那又怎能 经得起现实生活中的严峻考验呢? 想到这里, 脑海浮现了前辈作家笔下那英勇的海燕生活 战士的形象。

让暴雨来得更加猛烈些吧!我心里在想。

两个渔夫看我意志坚定, 丝毫不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只是笑笑不语。

霎时间, 天空被重重阴霾所笼罩着, 周围一片黑沉沉。 眼前好像有着无数黑压压的小 山丘在汪洋中漂浮着, 一座又一座地翻滚过来, 后面好像有一个雄浑有力的巨人, 凶狠猛烈 地向船身冲击, 一时射出雪一样璀璨的浪花觉得它多么富有诗意, 眼前的浪花却像我的心跳 一样, 十分紊乱。

风不停虎虎狂吼着。 一会儿, 豆般大的雨点疯狂的打在海面上, 也打在我们身上。 这时, 海面活像一个一个血盆大口, 来势汹汹向我逼近, 仿佛不吞噬掉我们势不休似的。 在 狭小的面积上颠簸着, 摇荡着, 弄得我头昏眼花, 好几次差点就呕吐, 我强行忍住。 此时 处境是多么恶劣, 而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有面对死神的挑战, 跟险风恶浪进行一场 激烈的斗争, 大家心里明白, 也只有这样,才有一条活路。

海伯站在船舷注意捞抓浮现海面的鱼桴, 此时那艄公已暂停了摩托, 然后两个人有节 奏的, 使劲把沉重的鱼网从海底拖拉上船, 然后把船尾端那绳索解开, 把鱼虾从船底拖拉上船,然后把船尾端那绳索解开, 把鱼虾倒入隔开的船舱里, 然后又把船尾绑紧, 随机把网又 抛下海里去。 接着, 艄公阿呆又开了车头在海面上巡视, 找寻浮起有红色记号的鱼桴。 我因 为船身摆动不停, 根本无法站稳, 只好一手抓紧船舷, 一手溅泼汇集在船里的海水一瓢一瓢 舀掉。

这样坚持了两个多小时与风浪紧张又刺激的搏斗后, 两个渔夫终于把八条沉沟网统统 捕过了。 有一些网破坏不堪, 便把它们放在船头准备载回鱼寮去修补。

当我们启航回家时,骤雨已过, 风也变弱了, 海面开始恢复风平浪静。 煦和的阳光 也从层层的乌云堆里钻出来。 渔船带着精疲力尽的身躯满载而归。 然而,当我从目眩头晕清 醒过来时,寻遍了整艘船, 只见那些夹染烂泥的臭鱼腥之外, 鲜鱼活虾的影子寥寥可数。那充满了烂泥而又破坏不堪的网里却躺卧着一只一只身躯臃肿,蠢蠢欲动的水母。

看着这些白白发胖,伸展透明触手的家伙, 渔人们的脸色, 不知何时已被一股暗淡悲 哀的阴影所笼罩着, 他们吁叹想一支一支芒刺穿透了我的心。

当渔船靠岸抛锚时, 在鱼寮等载鱼的朋友, 迎面劈头便问:

喂! 老林, 怎么样?-- 有抓到白兔吗?

被他一顿问时使我犹如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 尴尬极了。 仔细一想, 才明白他话 中真正的含义。 于是我说:

白兔倒没有, 不过差一点葬身鱼腹,回不来咯。有机会再叫我去!

接着是一串豪爽洪亮的笑声!

这一次出海回来, 亲眼看到,平时我们享用的鱼虾, 无一不是渔人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地向大海争取的。可见一鱼一虾, 渔夫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 而渔人与大自然展开紧 张而刺激的搏斗却在我脑海里烙了深刻的印象。 那寄生在渔人群中吃人不吐骨的大白鲨却 常教我忆起, 不知什么时候, 横行在生活海洋中的大白鲨才被消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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